我们犯过错误

 　今日去世的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(Lee Kuan Yew)，通常被强国媒体称作“中国的老朋友”。一个外国人，从小没受过忠党爱国的革命教育，不是为钱财而是对中国真心友好，通常是受到了某个中国人的感 召。或是膺服于毛泽东的雄才大略，或是折节于周恩来的温文尔雅，或是倾情于某位中国女子的端庄贤惠。李光耀成为中国的朋友，首先是因为他和几位中国领导人 的交往——比如，邓小平。

　　老邓的性格，实在说来，很难令英语背景的人喜欢。当年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在人民大会堂台阶上滑一跤，老邓站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。咱们中国人知道，这 是中国男人习惯使然。就算自己老婆滑一跤，心里觉得该扶的，形体动作上只怕也反应不过来。但外国人不了解这是中国特色，就会觉得很不绅士。

　　而李光耀第一次见面就对老邓印象很好，为什么？

　　两人的会谈，起头并不顺利。老邓１９７８年秋末访问新加坡，是为准备中的对越战争吹风去的。老邓一气谈了两个多小时，大讲苏联这个大霸权的全球威胁， 越南投靠苏联、企图当地区小霸权的可恶，东南亚国家应该和中国结成统一战线，防备大小两霸。李光耀却告诉老邓：东南亚国家的最大疑虑是中国政府当时对暴力 革命的支持。这个问题不解决，他们不会跟着中国孤立越南。这时，老邓说了一句大出李光耀意外的话：你要我怎么办？

　　李光耀后来回忆，他从来没有碰到一个共产党国家的领导人，在面对事实时，会偏离自己的已述意见。

　　李光耀上一次和中国领导人会谈，也是他第一次访华，是两年前的１９７６年。当时周恩来刚去世，邓小平又被打倒，中国尚在文革之中。那回的领导人，也是 谈了一通苏联的威胁。李光耀同样提出了中国政府支持暴力革命的问题。领导人看来不知道新加坡是从马来西亚独立出来的，对同一个马来红产党怎么会在两个国家 闹革命，一时显得不能把握。外交部长匆匆写了张条子递给他。这是国际惯例。外交官给领导人递条子或悄悄耳语，联合国会议厅里时时上演这一幕。但领导人大概 觉得不符合必须维护领导人崇高威信的中国特色，他很粗鲁地把条子推在一边，朗声说道：革命党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开展斗争，都将取得最终胜利！

　　李光耀首次访华回国后，取消了不准新加坡公民旅游中国的规定。他说我们错了。面对事实，他愿意修正自己的已述意见。本来李光耀担心访华的人会把民族主 义情绪带回新加坡；现在他觉得应该鼓励新加坡人去中国亲眼看看，去得越多越好，看看极左思潮加狭隘民族主义，把他们祖先的国家搞成了什么样子。

　　而老邓面对同样的问题，坦率征求了李光耀的意见，然后说：中国愿意考虑，但是需要时间。是这样的诚实和谦虚，赢得了李光耀的尊敬。

　　老邓１９２０年赴法国勤工俭学时，曾在新加坡停留。相隔五十八年的两次到访，这一港口城市的变化，令他印象深刻。后来新加坡就成了改革开放的样板，沿海特区的榜样。

　　另一位“中国的老朋友”基辛格，老邓和他的交往也是如此。两人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。老邓以副团长身分参加联合国大会。基辛格以前没见过他，在宴会里上 前套近乎。基辛格按美国习惯，先来十分钟小话（small talk），问重病中的周恩来状况如何。文革时仇外宣传铺天盖地，或许连老邓都不相信一个“帝国主义分子”会真诚关心共产党领导人的健康。他不接问题却截 断基辛格的话头：外交现在由我负责，你有事对我讲好了。基辛格对这种按英美习俗要算非常“粗鲁”的回答非常生气，为此在背后很说了老邓一些坏话。但老邓在 后来的交往中，坦率承认中国的不足，并在七十多岁的高龄，领导中国改变了很多他也曾经积极执行的政策。老邓的谦虚和勇气，赢得了基辛格的尊重。

　　甚至在老邓身后，已经不存在利益上的考虑，李光耀和基辛格也多次主动出面，为老邓的某些决定在西方作了相当宽待的解释。

　　强国主旋律经常声称，“只有强者才能得到尊重”。其实，更符合普世人性的说法是：强者令人害怕，只有谦虚的强者才能得到尊重。你看，奥巴马一上任，就对世界说美国会犯错误，“我们犯过错误”，立即在相当程度上扭转了布什总统留下的美国形象。